| 引子———
5天前,93歲的張淑英,在60歲的小兒子李長貴陪同下,從臺北回到渝中區望龍門街道二府衙40號的家中。
93歲高齡,不辭辛勞乘坐飛機往返于重慶和臺北,張淑英是為了去看一個人,準確的說是去看一個名字,一個她刻骨銘記了77年的名字———鐘崇鑫。
僅僅兩個月前,李長貴還在為如何找到鐘崇鑫的線索而焦頭爛額,直到9月16日他撥通了重慶關愛抗戰老兵志愿者芳菲的電話:“我想請你們幫我93歲的母親找一個人,他叫鐘崇鑫,原黃埔軍校第六期工兵科畢業,在1937年南京保衛戰中犧牲。”
“媽媽從去年開始身體就差了,她時常緊緊拉住我的手說,兒子,我不甘心。”昨日在張淑英家,李長貴望著母親感慨地說,1983年父親李自清去世,直到1989年,母親才第一次提起鐘崇鑫這個名字。
在志愿者們逐漸了解中,一段塵封了大半個世紀的愛情,終于公諸于世。11月22日,張淑英親赴臺北,在供奉抗日捐軀將士的臺北忠烈祠中,完成了她與愛人陰陽相隔77年后的承諾。
“愛了一輩子,想了一輩子。”93歲的張淑英用有些渾濁的右眼盯著床頭與愛人的合照,臉上露出淺淺的微笑。這張照片是今年9月,志愿者們根據鐘崇鑫的檔案照拍攝后,與張淑英的照片合成制作的。李長貴說,這張合照是母親最大的寶貝:“媽媽很多事情都在忘記,唯獨鐘伯伯的事情,她記得很深,連年月日都可以說得準確無誤。”
在講述這段塵封77年的往事時,張淑英邏輯極其清晰,語速穩定且鮮有口誤,就像在講述一個已讀過無數遍的故事一般,娓娓道來。
他對自己節約 對她大方得很
“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軍官,那么溫柔善良”
張淑英撫摸著床頭的合成照,照片里,鐘崇鑫一身戎裝,她則穿著素凈的旗袍。
1935年,張淑英在福州相親認識了重慶榮昌安福鎮人鐘崇鑫,彼時他從黃埔軍校畢業已近4年,家里三代單傳,母親催促他早日結婚。
訂婚一個月后,他們舉行了婚禮。婚禮前,鐘崇鑫帶著張淑英去逛街,為她添置了兩雙當時最時髦的鞋。張淑英說,至今還記得丈夫給她買的是一雙深色高跟皮鞋,和一雙毛基尼布鞋。
結婚那天的盛大場面,張淑英至今難以忘懷。
那還是民國的時候,算起來我14歲,剛念完了女子私塾。我是福州人,下面還有一個弟弟,父母是當地的生意人。也是經人介紹,我媽媽陪我去福州西湖與他會面。去之前,我不太樂意的,聽說是個軍官,還是71軍87師的少校參謀。我見過的軍官都比較兇,我那時年齡小,怕。
后來在他下屬家,我一見這人1.75米左右,長得高大卻好溫柔,一說一個笑。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軍官,那么溫柔善良。
他是讀過大學的,問我會不會寫字。我回答會的,他真拿出紙筆讓我寫。我就寫了福州地名“洋頭口”三個字,他看了贊不絕口。后來回家,媽媽問我歡喜他不?我羞紅了臉點頭,我們就算訂婚了。
也就是那一年,舊歷5月19日,我們在福州一家酒店辦了40桌酒席。那天陽光很好,接我的婚車也是軍車,附近的人都到街上來看熱鬧,道喜的人真是踏破了門檻。
當時西洋的婚紗還沒傳進來,我愛時髦,知道有洋婚紗,但條件有限,弄不到。不知道從哪里,他居然幫我弄到了白色的長頭紗,雖然衣服是中式的大紅旗袍,我也很高興了。
我的小姐妹們笑我啊,說我哪里的好福氣,找到這樣好的如意郎?結婚后,他給我講國家大事,教我區分軍中等級,從軍服辨別頭銜,說當兵就要隨時準備為國捐軀。他還常給我買書,說多學文化才好。
他這人沒有脾氣,結婚前,他把每個月的軍餉都交給他母親,結婚后就全部交給我。他很節約,好抽煙,但一個月就一包。還有個愛好是打牌,我從來不打牌,他有時候就沖我撒嬌,讓我拿錢給他打牌。
不過,他對自己節約,對我卻大方得很,我想買什么旗袍,好吃好玩的,他一律支持,而且,他也不讓我洗衣服,他說軍裝太厚了,不想我的手磨破。他不許我穿顏色艷麗的旗袍,也不喜歡我化妝。他總是說:“阿妹不化妝就很美了。”
崇鑫最喜歡青色和藍色,后來我的衣柜里,就只剩下這兩種顏色的衣服了。
上前線前 他從后面抱住了她
“幾十年里,一想到那個畫面就會心痛”
1935年,舊歷8月,鐘崇鑫部調到南京下關,張淑英跟隨丈夫,來到南京。
張淑英說,起初她一直跟隨鐘崇鑫,奔波在常熟、泰州等地,由于經常搬家,她感覺自己給丈夫帶來很多麻煩,更讓丈夫分心。
最后,張淑英和婆婆搬到江蘇省江陰鄉下,鐘崇鑫每周回家探望一次家人。
他每周只有一天假期,周六下午回來,星期一一大早就回部隊。他回來后,就帶著我到處玩,南京玄武湖啊什么的,我們都去過,玩累了,就下館子吃飯。沒有人看到他不喜歡,每次他回家,我們房東的小孩,鄰居家的小孩大人就都圍上來,大家坐成一排,聽他講國家大事。那些小孩子更是直接坐上他的膝蓋嬉鬧,聽他講各種趣聞。大家都用一種崇拜的眼光看著他,而他又是那么平易近人。他對人善良更真誠,他的兩個勤務兵在戰爭中犧牲了,他也一直在關照他們的家人。
參軍為國,婆婆卻不這么看,她希望崇鑫能回到榮昌生活。在榮昌,有田有地,過一些踏實的日子就好了。但崇鑫覺得,生是國家的人,這副身軀也應該報效國家。
1937年,舊歷7月初7,他一回家就說他要走,要去上海。我當時就感覺到,這次走,和以前不一樣。他很匆忙,甚至走的時候都沒有收拾換洗的衣物。要走多久,他也說不知道。
我提議說送他,他握住我的手說,那就一起到車站。
到常熟汽車站前,我去給他買了一件汗衫,一條內褲。一路上,我們都沒有說話,我的心里七上八下的,想喊他別走,但是說不出口。他一直讓我做有知識的女性,這個時候我叫他留下,就枉費他平時對我的心了。
時間到了,他大步朝汽車走,我這人很堅強的,也沒有哭,但是不敢看他背影。我轉過身,突然他從后面跑上來抱住我,我轉臉一看,他流淚了。他說,阿妹,我會回來的。隨后,他給我買了一張回江陰的車票。這次,他再次上車,我看到他坐的那輛車變成一個黑點了,我才離開。
一通電話后 杳無音訊的7年
“他是重慶人,我這輩子也要守在這里”
張淑英告訴重慶晚報記者,鐘崇鑫走后,她每天都心跳得厲害,特別是看到天空中戰斗機一架架地飛過,巨大的轟鳴聲更讓她擔憂。后方都如此緊張,前方戰事會如何?
1937年冬,87師轉移到武漢,師部一名旅長派勤務兵將張淑英接到武漢,途徑揚州時,她與鐘崇鑫通了電話。
電話只說了幾句,他告訴我,他已經升遷到259旅中校參謀主任。我一聽,心里更緊張了,這意味他要上前線去打仗啊。他說讓我擔心了,現在他請不到假,沒辦法回來看我。他還叫我不要擔心,讓我照顧好自己。
在打這通電話前,他給我寄來好幾封信,每封信寄來,我開始都不敢看。他在信中說我的表弟也陣亡了,他的同鄉也陣亡了,還在信中說萬一他犧牲了,我還年輕,讓我隨便吧,我看了很傷感。所以這通電話,對我既是好事,也讓我陷入更大的擔憂中。
我被送到武漢師部后,一直沒見到崇鑫,向師長打聽,師長說259旅參加了南京保衛戰,很多人都生死不明。聽到這些,我雖然難受,但還是想,他說了會回來,就一定會回來。不過武漢不能久留,1938年春,我和婆婆回到了榮昌。
我們知道,崇鑫只要活著,就會回來找我們。
從那個時候起,我整個人就傻掉了,整天呆坐在一個地方。別人勸我不要多想,我哪里聽得進去。一年又一年,我每天夜里都要驚醒很多次,卻總是夢不到他。
我每年都寄信去問他的消息,但是他的消息再也沒有了,都說沒有見過他。
1944年,我在街上走,突然看到了崇鑫的戰友方維鑫。他說幫我去聯系軍長,后來,我們寄信給軍長,軍長的舅侄杜細之回信了。我現在還記得信里這幾句:兄陣亡,無法函告,軍座經常想起鐘兄英明才干,至今耿耿于懷。
看到信,所有希望都破滅了。我一路哭著回家,婆婆知道后,也哭得死去活來。第二年,婆婆也病逝了。我沒有辦法,只好回去找我父母,他們當時從福州去了四川,后來父母跟隨弟弟去臺灣,讓我也走,我不愿意。
他是重慶人,我這輩子也要守在這里。
沉默近40年,她終于敢開口告訴家人
“找到他的靈位,就是我最大的心愿”
家人走后,張淑英來到重慶,一直寄住在同鄉家中。期間有很多人給她說媒,都被她拒絕了。
一直到1949年,經人介紹,張淑英認識了第二任丈夫李自清,生育了兩兒一女。對現在的親人,張淑英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沒有提及過曾經的往事。
我原本不想改嫁,是不想再受到第二次傷害。第二任丈夫對我很好,他本是在公安部門做文書的,也是讀書人,解放后3年自然災害,他去朝天門拉貨做苦力養家,此后整整拉了17年。他對我的好,讓我的傷痛在時間中慢慢撫平。
但崇鑫是我的初戀,這輩子我都不會忘記他,他就刻在我的腦子里了。我知道他陣亡后,就一直想知道他的靈位放在哪里。為了現在的家庭,我一直不敢說出這段往事,不敢說自己的想法。
1983年孩子們的父親去世后,我仍然不敢說想找崇鑫的事。那時候孩子們有的才剛成家,我不想讓他們困擾。直到1988年,我才把心愿告訴了三個孩子。大兒子當年就去了南京幫我打聽,但是沒有任何結果。
1991年,我一個人去了臺灣找弟弟,拜托他打聽鐘崇鑫的下落。后來,孩子們在時任87師少校師部參謀仇廣漢寫的《淞滬抗戰暨南京失守紀實》一書中查到這樣一段:“城外部隊苦戰三日,打到十二月十二日上午,第七十一軍第八十七師的三個旅已傷亡殆盡,二五九旅旅長易安華、參謀主任鐘崇鑫和旅部直屬部隊官兵全部陣亡于雨花臺陣地……”
雖然知道了他陣亡的原由,但他的靈位在哪里?他走的時候說要回來,就是說我們還會再見面的,這輩子,找到他的靈位,就是我最大的心愿。
拿到合照 她這輩子第二次流淚了
“77年了,我等到了”
李長貴說,母親的心愿成為了家里人的心病,“隨著我們幾兄弟年紀的增長,我們也能漸漸體會到媽媽的心情。盡孝,給老人物質上的滿足是一方面,精神上的滿足我們認為更重要。況且鐘崇鑫是在南京保衛戰中犧牲的,我們于情于理都有責任幫助媽媽找到他的靈位。”
今年9月,李長貴在央視《關愛老兵》系列節目中,發現了重慶有一個關愛抗戰老兵志愿者團隊,抱著試一試的想法,李長貴找到了志愿者芳菲。
“聽了李老師的電話,我非常感動。”昨日,芳菲告訴重慶晚報記者,9月16日下午5時許,她接到李長貴的電話后,趕緊通知群里的志愿者,并把尋找鐘崇鑫的消息散布到了全國各個關愛抗戰老兵志愿者群。
很快,江蘇志愿者四海在國家檔案局主管的中國檔案網上,查到了鐘崇鑫的資料,并將其照片復拍下來。
在湖南省檔案館,志愿者晴天找到了鐘崇鑫的資料。
緊接著,臺灣志愿者在臺北忠烈祠找到了鐘崇鑫的牌位。
“下午5點找他們幫忙,晚上10點就來信息說找到了。”李長貴說,那天晚上,母親高興得睡不著覺。
令張淑英意想不到的是,細心的志愿者芳菲將鐘崇鑫和她的照片合成在一起,親自送到了她手里。讓她更想不到的是,深圳龍越慈善基金會在志愿者處知曉了她的心愿后,為她籌集了2萬余元善款,要幫她實現臺灣行。
拿到崇鑫和我的合照,我是流淚了。這算是我這輩子記事以來,第二次流淚。這輩子還能與他相見,77年了,只在夢里發生過一次,當時夢見他已經娶妻生子。想了一輩子,為了等他,我的娘家人都去了臺灣。
77年了,我等到了。
剛開始,我的孩子們和志愿者都擔心,我的年紀大了,眼睛視力又很差,他們怕我在路途中有不測。之后志愿者帶我做了檢查,還是不放心。我告訴他們,我93歲了,什么世面沒見過?沒有什么比見到他還重要的了。
如果我在去臺灣的路上走了,帶著我的骨灰去見他也行。就算是回來的路上走了,這輩子我也夠本了。
在臺灣6天 她只去忠烈祠
“我終于找到你了,此后我們再也不分別”
11月22日下午3時20分,在志愿者芳菲、小兒子李長貴的陪同下,張淑英在重慶江北國際機場乘飛機到臺灣。當晚6時30分左右,一行人到達臺北市。
“在飛機上,我逗張奶奶,他可把你害苦了,這么大歲數了還要顛簸。”芳菲笑著說:“老太太在飛機上,就像一個少女快要見到情郎,一直睜大眼睛望著窗外,嘴唇邊一直掛著淺淺的微笑。這樣的情感,她心中的美好或是遺憾,只有經歷過的人才能體會吧。”
次日上午10時,張奶奶來到了臺北忠烈祠。
他的靈位在第一排右起第四個,這是我這輩子第三次哭,上輩子欠他的,都是為他哭的。我說,崇鑫啊,我來看你了,我終于找到你了,從此我們再也不分別。
我看到崇鑫的牌位上方,寫著“萬古流芳,忠義千秋”。這句話是給他,給他的戰友們的。(此時,張奶奶緩緩站起來,遞給記者她在臺北拍攝的祭拜照片。)我也安心了,他在臺北不孤單,有他的戰友,還有他的上司們陪著他,他不孤單了。
回到賓館,兒子和志愿者要帶我去逛臺北,我沒有心情。在臺灣6天,我只想去忠烈祠。
第二天,我們又去了忠烈祠,能多看他一會是一會吧。
離開臺北前一天,是28日,我又去了,是跟他告別的。我說,我找到你了,但我不能一直留在這里。也許,今后再也沒有機會相見,這可能是最后一次和他說話了。
回來后,娃兒說媽媽你把身體養好,我們明年又去祭拜鐘伯伯。此生,我已經沒有遺憾了。
話說到這里,張淑英的目光再次落到了這張合照上。張淑英說,以前自己不愛打牌,現在每天都要打牌。她和他之間也沒有說過一次我愛你,但她說,始終記得他的那句話:“我會回來的。”
志愿者芳菲告訴重慶晚報記者,重慶關愛抗戰老兵志愿者團隊目前有200多群友,長期自愿奉獻愛心的網友有60余人。建群5年來,他們先后幫助200余老兵完成心愿。
“張奶奶的心愿是獨一無二的,她和鐘崇鑫中校的愛情,包括她的執著也是罕見的。可以說,這是我們幫扶的老兵或家屬中,最讓人動容的故事。”芳菲說:“這段歷史再被人提起,是讓人們珍惜現在的生活,去用真心真情愛身邊的人,讓我們的世界更加溫暖。” |